在今年的各大影展中，來自南韓的動畫《平壤禁戀》（The Square）以別出心裁的視角穿越兩韓有形的國界，探索當代心靈的孤獨圖景，吸引不少目光。《平壤禁戀》是導演金普瑟的第一部長片作品，劇情圍繞著瑞典駐北韓外交官 Borg、隨行翻譯 Myung-jun 和平壤的交通指揮員 Bok-joo 發展。Borg 和 Bok-joo 的戀愛不能見光，外交使節的派駐期限和無所不在的監視都是這段感情中不安的伏筆。

他們要如何在壓抑的政治氛圍下呼吸，又要怎麼對待內心的孤獨？真切的敘事手法讓《平壤禁戀》獲得 2025 安錫動畫影展另類長片競賽的評審團獎，導演金普瑟也拿下 2025 富川奇幻影展的韓國奇幻最佳導演殊榮。映 CG 應臺中國際動畫影展邀約展開專訪，很榮幸邀請到導演金普瑟接受訪問，與讀者分享創作本片的歷程與思考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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從不孤單，卻一直孤獨

《平壤禁戀》談論政治、愛情，核心卻是關乎孤獨。導演金普瑟表示，在還沒有劇本的初期企劃階段，正是因為「孤獨」這個關鍵詞引發了共鳴，才得到了青睞和幫助。孤獨是一種非常普遍的情感，因此即便有北韓這樣的特殊背景，不同國家的觀眾仍能對這部作品感同身受。

「表現孤獨或孤立的電影並不少，我認為人們之所以會去觀看，與我們欣賞藝術作品的理由相似：透過主角確認自我，以安全的方式直面自己的情緒，獲得藝術性的體驗，並藉由與其他觀影者分享，找到情感的連結。」在《平壤禁戀》裡，Borg 代表的孤獨是不被需要的疏離感，也是現代人的通病，但電影的核心更想呈現的，是翻譯員 Myung-jun 的孤獨。

在田野調查時，有位脫北者這麼告訴金普瑟：「我從來不曾感到孤獨，因為我一直活在不安之中。」在北韓極權政府的大規模監控之下，孤獨幾乎是一種奢侈。在電影中，Myung-jun 雖然表面上看似看起來孤獨，但實際上，他更像是被不安籠罩著。只有在極短的瞬間，他才真正感受到孤獨，而那一瞬間孤獨又與「自由」相連，這種微妙的孤獨正是金普瑟希望透過電影傳達給觀眾的情感。

善用視覺元素，勾勒極權國度街頭風景

「到最後觀眾會發現，這並不是 Borg 和 Bok-joo 的故事，而是 Myung-jun 的故事。」在 Myung-jun 正式登場前的 15 分鐘裡，導演特意強化了這種被監視的疏離氛圍。他大量參考荷蘭攝影師 Hoyte Van Hoytema 的作品，如《諜影行動》（Tinker Tailor Soldier Spy）、瑞典版《血色入侵》（Låt den rätte komma in）、《雲端情人》（Her），運用 2.39:1 的畫幅挑戰構圖和視覺節奏的可能。

由於北韓的冬天非常濕冷，空氣總是帶有霧濛的質感，大部分場景都以此為基調，呈現晦暗的色調，但 Bok-joo 出現的場景卻是當中的例外。在 48 個場景中，Bok-joo 只出現在 6 個地方，但對 Borg 來說，她象徵了「平壤的《花樣年華》」，因此導演刻意使用鮮豔的色彩來強調她。至於那些荒謬、宏偉的官方建築上的紅，則是作為危險即將降臨在 Myung-jun 身上的暗示。

同樣的，本片的照明相當風格化，但在北韓這個不能以常理判斷的國度裡，卻是寫實手法。光是非常強大的表現工具，在動畫裡甚至能做到實拍難以實現的效果。《平壤禁戀》中以積雪倒映當作光源便是一例，讓光線帶有溫度，渲染了冷冽的氛圍。

廣場上的孤單自行車：北韓的真實生活是什麼樣子？

2016 年時金普瑟偶然讀到一篇報導，訪問曾駐紮在北韓三年的瑞典外交官。當記者詢問在北韓的生活如何，那位外交官回答：「非常孤獨。」由於持續的監視和管控，他無法在北韓與他人正常往來互動，唯一的紓壓方式就是在廣場上來回騎著自行車。

這則專訪引發了金普瑟想以北韓為主題創作的想法，為了描繪北韓這個神秘國度，金普瑟與團隊費盡心思田野調查。在撰寫劇本時，他們主要透過南韓媒體、新聞以及 Google 搜尋收集資料。然而，當劇本修改到第五版時，已經累積了大約四頁 A4 紙的問題清單，這也是為什麼訪談曾經在北韓生活過的人是絕對必要的。他和製片親自直接訪談兩位脫北者，獲得不少珍貴的參考資料。金普瑟指出，南韓媒體雖然經常報導北韓相關新聞，內容卻往往重度失真，且多為軍事資訊。

「就像台灣不同的地方都有地方方言一樣，北韓也有自己的方言，但南韓媒體經常忽略這些細節，描寫北韓人講著誇張、難以理解的方言，以奇怪的形象出現在螢幕上。我不想這麼做。」金普瑟表示，「任何對北韓扭曲的描寫都會削弱電影的真實性。」因此，在配音錄製前，演員們也進行了多次訓練。從劇本階段起，他的指導原則就是：當北韓人最終觀看這部動畫時，他們絕不會說「這是假的」。他相信《平壤禁戀》其中的故事，在北韓非常有可能真實發生。

多重答案增加影像層次，萬籟有聲呈現內心掙扎

進入分鏡階段後，金普瑟非常依賴直覺。除了將劇本轉譯成影像，他也會嘗試增加額外的層次或元素，將孤獨具象化，以視覺畫面呈現寒冬的刺骨，勾起觀眾的共鳴。導演是一部電影最初的觀眾。從劇本開發階段起，金普瑟不斷自問，每個場景中，「什麼是最重要的？」他通常會透過角色尋找答案，考慮像「這個場景的焦點是誰？」或「哪個角色的情感需要傳達給觀眾？」等問題。可能的答案越多越好，因為多重答案意味著場景有多層次的訊息要傳達，而這也反過來賦予電影更深的層次。

《平壤禁戀》以簡潔的音效在空曠的場景中迴盪，凸顯寂寥的氛圍。在觀看尚未配樂的剪輯時，金普瑟腦海中浮現出一個想法：「這部片應該讓沒有音樂的時刻比有音樂的時刻更具音樂感。」雖然電影的表層敘事是瑞典外交官在北韓的禁忌之戀，但真正的故事其實是關於Myung-jun 的內心掙扎。金普瑟認為，電影音樂不應該強迫觀眾去感受那份掙扎：「我希望的是安靜的聲音—— Myung-jun 的呼吸、騎單車的聲音、竊聽器轉動的聲音，以及風聲——成為焦點，而不是音樂本身。」

從北韓到光化門，突破創作困境

歷時六年，金普瑟帶領一個迷你團隊完成了《平壤禁戀》這部作品。主要使用的軟體為 TVPaint，並使用 Adobe 系列工具如 Photoshop、After Effects 和 Premiere 進行剪輯、特效與合成。期間數度因為預算不足而進度停擺，他奔波於外務工作，只為了支付團隊薪水。

在一次嚴重的低潮期，他偶然看到一段 Elon Musk 的訪談。Elon Musk 在面試員工時會要求應徵者講述人生經歷，當對方談到人生中危機的時刻，他便不停追問所有細節。「能給出具體詳盡答案的人，代表他真的能積極主動地去克服這些危機；反之，回答就會模糊不清。」最終，Elon Musk 往往選擇那些回答具體且明確的人。這段訪談讓金普瑟重新集中注意力並回到動畫創作中。後來，他把這段經歷告訴一位導演，對方對他說：「那一刻，Elon Musk 其實也在問你這個問題。」

角色如何克服危機，就留待作品回答。而在《平壤禁戀》得到國際影展肯定、引發不同背景觀眾共鳴的此刻，金普瑟已著手準備下一部作品，以「三姊妹在首爾光化門與鬼魂的戰鬥」為主題，探討「死者的價值取決於生者如何記憶」。

韓國影視產業相當成熟發達，然而與實拍電影相比，動畫產業的專業人力仍很稀缺。隨著越來越多畢業生投入動畫製作，獨立作品與新銳導演層出不窮。金普瑟相信，就如同 2000 年代時韓國電影曾迎來的蓬勃，動畫領域也正孕育著新的浪潮，期待有更多具備鮮明個人風格的佳作出現。

受訪者